作者:沈慶珩
故事的主人翁──古拉斯
年近五十的古拉斯自幼生長在花蓮一個名叫吉拉卡樣(Cilakayang)的部落,那是一個阿美族(Amis)與薩奇萊雅族(Sakizaya)混居的小部落,周圍有河洛人、客家人與外省人的社區。最早以前,他的家是個以茅草搭建而成的屋子,由於父親薩奇萊雅族及母親阿美族都是母系社會,有重女輕男的現象,父母出去工作時只帶他姊姊出門,阿嬤出去串門子也是,有記憶以來,四歲之前他的活動範圍就都在茅草屋附近,他以為這個世界就是他親眼所見的這麼大,因疏於與人交談溝通,到了很晚才會說話,這就是現在醫學上所稱之的「語言發展遲緩」(speech delay)。
天天打架與永遠的第四名
他兒時唯一的朋友就是一隻名叫「花旗」的狗,是阿公打獵時退役的獵狗,中風已久的阿公在他二歲時過世,花旗也在他三歲時走了,之後他就更寂寞了,幸好四歲多時,他搬了家,搬到一間磚瓦屋,終於有了鄰居,鄰居是河洛人與客家人,雖然彼此的語言不同無法溝通,但他與鄰居小孩們玩得不亦樂乎,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非常快樂的歲月。在互動中,他驚訝地發現他們的父母與祖父母對男孩比較重視,這讓他非常羨慕,就在此時,他的妹妹出世了,當父母及阿嬤不在時,妹妹就由他這個四歲大的小孩照顧,因為被分配到的食物比姐姐少,他經常感覺肚子餓,於是會在幫妹妹泡牛奶時也偷偷幫自己泡一杯。
升上小學以後,他認識的小朋友更多了,班上同學以原住民為主,但也有幾位河洛及客家的同學,他覺得他們長得比原住民好看,因此比較喜歡親近他們。當時河洛及客家同學們都叫他「番仔」,他並不以為意,因為他完全不懂番仔的意思。升上三年級時,他的國語大為進步,與同儕之間的溝通較為良好,大部分時間他都與女同學們玩在一起,可能是因為長得比較秀氣吧,男生都不喜歡跟他在一起,後來有同學、學長戲弄、欺負他,他也不甘示弱地幾乎天天與他們打架,從小三打到小六,他的衣服、書包常常都因打架而破損,於是他開始學會自己縫衣服以免被父母發現。
以成績而言,他是班上永遠的第四名,因為前三名是漢人同學,即使他考試分數較高,排名也是第四,考試若達滿分時老師會認為是他在作弊,有一次他考了100分,上台領考卷時被老師打了一個巴掌,他覺得自己好委屈,之後就不太敢考滿分、儘量將分數控制在90幾。
歡喜與痛苦交織的部落生活
部落的生活很值得懷念的就是他曾經去過由二位女性或二位男性所組成的家庭,他們有一種特質就是溫柔和善,這是他喜歡他們的原因,每次去串門子時,他都會被熱誠地招待吃一些糕點、餅乾、糖果之類的東西,跟他們在一起聊天非常愉快。後來不知何故他們搬走了,聽說都搬到台北去了,對於少數幾位對他好的人離開部落,他覺得很不捨,也感到傷心。後來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才知道他們是所謂的同性戀,部落族人對同性戀的態度算是包容的,不會干涉他們的生活,但也不會親近他們。
在部落的日子裡還有一些是很不願意回想、但記憶會突然浮現的往事,他曾經被性侵過,性侵他的人男女皆有,記得有三位比他年長的女生曾命令他將褲子脫下來,其中一位性侵了他,當時他感到非常痛苦,因為他還只是個小學生啊,她們威脅他不准告訴任何人,否則會對外反過來說是他性侵她。後來等到他20歲時,他向一位耆老提及此事,耆老笑著說其實這是很稀鬆平常之事,因為那些少女想要破處,但又不能受孕,因此就只能找這些小男生下手,耆老說他們以前都是這樣被對待的,聽到此番話他覺得很訝異,原來部落裡有這樣奇特的傳統。
部落裡第一個讀二專的孩子
小學畢業之後,父親覺得他不用繼續升學、要將他送去學習修腳踏車,但是他受到「立志成為部落第一個大學生」表哥的影響,長大後不想留在部落裡,因此在不顧父母的反對之下,他拿自己的小學儲蓄金買了國中的制服與書包,開始展開國中生活。
唸國中期間,父母對他的成績從不過問也缺乏興趣,他感受到的課業壓力其實是來自自己,後來他考上了高工,他父親開始覺得他好像是個可以唸書的孩子,之後又考上了二專,這才讓他父親引以為榮,因為他是他部落裡有史以來第一個讀二專的孩子。
由於部落充滿了「女權至上」的傳統思維與文化,他在中學、專科、甚至出了社會都不敢向心儀的對象告白,183公分的他算是頗有女人緣的,只要女性朋友向他表達情意,他大都會接受,正因為如此,他被貼上了「花心」的標籤。
雖然他愛的是女性,他的同志朋友也不少,他喜歡和同志朋友聊天,這可能與他小時候的部落經驗有關,因此他又被莫名地冠上「雙性戀」之名;由於唸高工時曾經與一位同班同學住在一起,他也被誤認為是同志。
出社會後換了又換的工作
他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是做石頭雕刻,大約學了一年,好不容易出師,這個行業就沒落了,因此他又找了其他工作,他曾經擔任過便利商店的店員、送報生、彩妝銷售人員、直銷人員、調酒師、酒店少爺、酒店經理等等。當時他一心只想賺錢,同時兼任二三個工作是常有的事,他幾乎都沒有休假日。影響他最深的是八大行業的酒店工作,後來他認為從事那樣的工作是在做賤自己,他看到不少人生的黑暗面,因為喝酒而發生的事情太多了,諸如毆打鬧事、交通事故、妻離子散、槍擊事件、性侵事件、散盡家財、嗑藥吸毒事件等等,他全部都親眼目睹。
他很後悔從事黑暗面的工作,決心從事自己比較專業的工作,由於他二專唸的是機械科汽車組,因此就在花蓮的汽車修理廠找工作,他最喜歡的是「引擎修護」這個專業,但是沒有任何一家車場願意給他這方面的工作,大部分車場都是要求他從事銷售的業務,由於他再也不想與人周旋了,於是他回到了部落,這應該算是一種逃避吧!
逃離又復返的務農工作
在部落大約休息了一個月,他突然想到可以從事農業的工作,這是他曾經想要逃離的工作,於是他開始從事有機農業,種了一些蔬菜、瓜果、根莖類等農作物,之後開始養雞,其實農業生產的部分並不難,難的是銷售的部分。後來有一個叫做「台灣世界展望會」的單位得知他們部落從事有機農業,於是投入資金幫助他們。
後來展望會要求部落的社區發展協會能發揮正常的功能,於是身為部落少數幾個年輕人之一的他被舉薦成為社區發展協會的總幹事,他開始撰寫企劃案並向公部門申請經費以推動有機農業與觀光產業的結合。此時透過展望會的幫助,有教會、醫院、學生等不少團體前往部落觀摩參觀。
對於企劃案的核銷及面對公部門的人員,因有時須提供不實的資料,這對信仰基督教的他而言十分困擾,於是他向社區發展協會的高層請辭,但他們堅決不答應,由於部落的傳統文化是年輕人必須聽長者的話而且是無條件的服從,他的思想及血液裡流竄的就是他是個很傳統的原住民,因此這件事真的讓他感到痛苦與無奈。經由多次的溝通,他們仍認為他應該留在原來的職務上,面對眾多耆老的咄咄逼人,他母親並沒有與他站在同一陣線,冷眼旁觀的她甚至連一句話都不願幫他說,這就更堅定了他想離開部落的決心。
緣分引領他相識的女醫師
花蓮當地有二家醫院的醫護人員經常組團到部落參觀或是購買有機蔬菜,因此他有機會認識一些醫生,在聊天當中他發現其中有一位很特別的女醫師,由於他表妹認識這位女醫師,加上女醫師到部落的次數比其他醫生多,因此他與女醫師有較多聊天的機會,其實他對女醫師是很有好感的,後來女醫師開始主動向他告白,他心裡默默地想著他只是個農夫而已,對於自己的身份,非常缺乏自信。
有一天,幾位耆老與社區發展協會的理事幹部們到他家,討論他去留的問題,在他們群起圍攻之下,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就在此時來了一台車,他看到了那位女醫師,女醫師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他就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她當下斥責耆老們,但耆老們不為所動,於是她做了報警的動作,由於派出所所長也是在部落裡長大的人,當時的場面十分尷尬,不過她毅然決然地要求警察執行公權力,此時他心裡想他這輩子眾裡尋他千百度的人就是她了,她是可以保護他的人,於是當晚他坐上她的車離開部落,在車上允諾與她交往。
婚後全職爸爸的生活
與女醫師正式交往了三個月後,他們倆結婚了,很快地隔年就有了第一個愛情結晶,是個男孩,經過一年半又有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由於妻子是醫師必須上班,他的母親不願意照顧孫子,而他的岳母因罹患帕金森氏症也無法幫他,因此照顧一雙兒女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身上。他時常帶著孩子們到公園或操場各處逛,許多人都投以異樣的眼光,甚至有人關心的詢問孩子們的媽媽是否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由他來照顧小孩主要是基於經濟方面的考量,如果他上班而由太太照顧小孩,他的薪水可能只是太太的十分之一,根本養不起那個家,因此讓太太上班、由他來照顧孩子,這樣的家庭分工應該是最完美的。
不過,在帶小孩的過程中,他生病了,是身心科的病,他時而憂鬱時而焦慮脾氣變得很暴躁,他太太以為他不喜歡照顧小孩,其實他是愛小孩的,而且是很愛很愛的那一種,他在帶小孩的過程中感覺壓力很大,特別是孩子生病時,他經常睡不著,很害怕孩子會發生什麼事。小時候他有一個很不好的經驗,他曾經有一對雙胞胎妹妹,他親眼目睹其中一個妹妹死亡,另一個妹妹因家窮養不起送人,因此他常常在半夜裡醒來,摸摸孩子的胸口有沒有跳動,聽聽孩子有沒有呼吸聲,整個人是十分緊繃的,後來在太太的建議下看了身心科,幸而得到了十分妥善的治療。這讓他回想起小時候他母親對他特別嚴厲的事,他好似是她的出氣筒,只要犯一點點錯,說了讓她不高興的話或是沒來由的事,他就會被痛打一頓,「被打」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因為他早已習慣了!
在母親勤管嚴教方式下生長的他,對待孩子的教育方似乎也承襲了他母親對待他的經驗,因此當孩子做錯事的時候,他會大聲斥責他們,甚至會用愛心小手打他們的手心,但是當他做了這些事情之後,他又相當自責地痛恨自己。幸好即時經由身心科及心理治療讓他的精神狀況及情緒能平復下來,雖然現在有時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但是他會先與自己對話,再與太太或孩子溝通,希望能將言語上的傷害減到最低。
發現、領悟與觀點
現在他終於明白母親為何會對他施予虐待式的教育,因為那時的她應該也生病了,當時他父親經常出外打零工,而母親的年紀又輕,丈夫不在她身邊無人可以抒發情緒,因此他就成了母親情緒宣洩的出口,現在他願意原諒母親對他所有的漠視與打罵,但還是無法與她在一起生活,因為兒時動輒得咎、斥責懲罰不斷的陰影依然存在。身為一個家庭煮夫,他覺得自己遊刃有餘,而且並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現在他兒子小六、女兒小五,每天上學放學都由他來接送,他很樂在其中。最後,他想再次重申並分享以下幾個觀點:
1.他認為原住民文化與漢人文化之間的確有一些差異存在,但文化沒有優劣之分,族群之間可以經由相互的瞭解與溝通和諧相處,達成共識,他與他太太的婚姻就是原住民文化與漢人文化融合的結果,雖然婚姻關係裡難免有歧見,例如他對孩子的教育方式比較威權且嚴厲,他太太則比較開放與自由,這可能與原生家庭的經濟條件以及父母養育的方式有關,但只要能有所溝通,夫妻之間的爭執是可以化解的,他經由身心科的心理治療,加上自己的自覺以及經常與孩子們進行對話,他們之間的互動關係非常良好,完全沒有當初他小時候家裡充滿的暴戾之氣。
2.他曾經十分埋怨於他原住民的身份、他貧困的家庭以及父母對他升學的冷漠與忽視,現在他覺得人雖然無法選擇出生、無法選擇父母、也可能無力改變家庭環境,但人還是可以接納自己、在艱困的環境下勉勵自己好好活著並讓自己過得更好。他感謝表哥當年與他的一席話改變了他,讓他從小就有升學的夢想並努力試著克服困境昂首闊步向前邁進。
3.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兒時被性侵之往事已逐漸被淡忘,但有時還是會從記憶中浮起,他一直試著原諒那些曾經傷害過他的人,只希望這種憾事不會再發生,或許家庭與學校教育的力量、社會對性侵犯的唾棄與刑責加重、人民對自我保護觀念的加強以及對性侵相關法律知識的提升可讓性侵事件的發生率減低吧!
4.他太太經常說他算是非常有勇氣的人,因為他太太曾經交往過非醫界的人士,但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與她高攀因而導致分手。其實他也必須說她太太才是那個真正具備勇氣的人,因為她「敢」主動對一個「非我族類」的人告白並加以追求,女生在感情上通常都是被動的居多,事實上,他太太在追求他之前是有做過功課的,她曾經與唸過人類學的學姊研究過阿美族與撒奇萊雅族的生活與文化。
5.無論是「重男輕女」抑或「重女輕男」的觀念、態度與行為皆過於偏頗,為人父母與師長者應力求對子女、男女學生的公平對待,否則可能會教育出行為或心理偏差的子女或學生。
6.「雙薪家庭」是現在台灣社會普遍存在的樣態,但全職媽媽與全職爸爸也並非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全職爸爸要面對的不只是小孩及家務事,更要挑戰根深蒂固的「男主外,女主內」世俗觀念。想當一個全職爸爸,不僅要有另一半的體諒與支持,重要的還得先過「自己心理」那一關。他並不以當全職爸爸為苦,相反的,他以當全職爸爸為樂,他覺得能親自照顧孩子、陪伴孩子長大是一種不是人人都懂的幸福,幸福並非只有一種樣貌,幸福必須好好把握,幸福只有自己能加以定義,在此祝福所有朋友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也願天下人能帶著一顆尊重理解包容的心、勿侷限於傳統思想的框架中而妄自評斷他人的幸福與否,再次深深地祝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