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榮淑
性別處境是一個女性一生至死不可能擺脫的雷雨雲。
原來，想要遠離黑暗只有通過黑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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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漸地黑盡了。
櫛比鱗次高樓大廈窗格子裡，透出的昏黃燈火一盞一盞陸陸續續熄滅了。阿玉躺在床上，輕聲告訴自己，趕快睡著，明天就要上戰場。哦，是勇敢跨出家門，敲開心鎖向外求助。沒睡飽怎生是好？她開始數起綿羊自我催眠。
鐘擺在牆上擺盪，滴！答！滴！答！聲聲敲打心瓣。夜靜的聽見自己的心跳。
迷迷糊糊，夜色不動聲色薄成了曉，暗黑成了濛濛的淡灰，天終於漸漸地亮了起來。
窗外，早起的鳥兒在高歌，天成自然的鬧鐘準點叫醒床上人。阿玉張開惺忪睡眼。
去？不去？兩個死對頭瞬間又跳出來拚命拔河，難分難解。
別鬧了，臨陣脫逃N次了，性平俱樂部登記在案的黑名單。昨天收到行前叮嚀，e-mail這樣寫著：參與現場若感覺不適，隨時可以中途離席。就勇敢一次吧。
阿玉搖了搖頭，驅趕迭現雜念。
天光漸亮，是個大好天。日頭升到這個高度，已經漸漸失去了顏色，只剩下一片無遮無攔的白，天頂高朗而且富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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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簽到的筆。服務員領阿玉進入一間飄著柔和音樂，散發著濃濃家味道裝置的空間。屋裡坐椅只剩二成空著。多人頂著各式帽子遮住半張臉，不少人架墨鏡掛口罩，極少數以真面目現身，或閉目靜坐或與旁坐咬耳朵。
阿玉選了一個角落的空位坐定時，音樂漸漸稀薄。
「各位姐妹好，很高興在定期聚會，我們又見面了。特別歡喜的是，今天有兩位新成員加入，我們用最熱情的心歡迎。在分享彼此生命故事之前，我拿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國王在聽》這本書的句子和各位分享，也做為開場引言。
沒有哪個夜晚比一個發生火災的夜晚更加黑暗。
沒有人比一個在吼叫人群中奔跑的人更加孤單。
只有本能，可以喚起被異化禁錮了的身體與心靈。」
引言人推了推眼鏡，吞了口水繼續說：「姊妹們，來到這裡就不用矜持，這房間是個絕對安全的空間，大家解開心鎖，盡情的說，盡情的哭，盡情的吼，誰也不笑誰，走出這房間，不帶走任何一片烏雲。」引言人的眼光掃向右前方咬耳朵的兩個老美人，放大音量
「所有的故事都從你開始。」
屋內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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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新人來，想到我自己第一次參加的心情，不愛出鋒頭的我義無反顧先開口當炮灰，不，是自我膨脹，心甘情願成為今天夥伴們射擊的標靶，或說拋磚引玉也可以。」A抿了抿嘴唇，接著說：「參加這個俱樂部，最大的福利是心情垃圾找到安全的垃圾桶，每一個生命故事我都把它當成是個人的一面明鏡，每一則血淚故事我都分別安置在心房的小隔間裡。煮飯、洗碗做家事，洗澡、刷牙淨身，散步、運動時，一個人靜靜地反芻，慢慢地咀嚼，反覆思辯，就多認識自己一點。發現自己年歲雖大還是在成長，覺悟到成長是不能僭越，它像財富一樣，一點一點慢慢累積來的。上回聽到醍醐灌頂一句話『女人本來無論在什麼地位，多麼聰明，就是“第二性”。』」A睜大眯縫眼在房間溜了一圈，又道：「喔，講這句話的人今天好像沒來。太有意思，我把它貼在心房入口正衣冠的大鏡子上，不敢或忘，隨時照見自己，也常與好朋友分享，並說動閨密願意跟我來分享她的故事。」A輕輕推了推身邊日系淑女打扮的老美人。
空靈丹鳳眼閃現一抹驚恐神色，B發出細如蚊蠅語音。「大家好。容許我還不想說出本名，今天跟麻吉來，她對我再三保證，這兒有一只絕對安全、超大容量的心情垃圾筒，只要你想丟什麼，隨時可以丟出來，打斷別人一點也沒關係。重男輕女的年代，我出生在半島偏鄉傳統農家，人生願望不大，只想健康長大，適婚年齡一到嫁人，有個自己的廚房與臥房，有牽手有孩子終老。沒想到，嫁入強烈自戀自大、自我感覺良好城市家庭，沒嫁妝已得不到婆婆歡欣，只生女兒沒生兒子，在婆家矮人一等，被要求做到古代女人三從四德還不夠，老公把姑叔排在妻小前面。心頭結規丸①。」
「女人竟然被要求四從四德，21世紀了還出現反文明事件，真是不可思議。時代倒退嚕，女人真毋值② 。」頭頂大帽沿C義憤填膺搶話。
「女人的一生像觀看一齣已劇透的悲劇，雖然早知劇情，但真的看到，仍不禁傷感。」杏眼柳眉D迸出哀怨聲。
「影視版三不五時③報導林青霞離婚了，拿了港幣20億元贍養費，據說因為邢李㷧有龐大的家業壓力，要有人來繼承，可是林青霞生了兩個女兒，已經60多歲的女人無法再生。她老公想要立遺囑分財產給小三生下的私生子 / 兒子，甚至將私生子帶回老家祭祖。老公外遇和私生子緋聞頻傳，繪聲繪影的，無風不起浪吧。林青霞的態度永遠保持淡定不澄清、不關注，只專心過好自己的生活。喜歡她的粉絲也認為不管婚姻真相如何，都希望她能過著屬於自己的幸福。」戴墨鏡配黑口罩E接著說。
「林青霞生不出兒子，何辜？ 很多無孩子家庭的帳全算到妻子身上，是常見的事。以傳宗接代傳統父權思維指責，大明星不會太吃虧，還可以拿到不虞匱乏贍養費，平民版的女人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尤其是，等女人老到不會受孕，才祭出這一條勒住女人的喉頸，沒人性。女人年齡愈大性別歧視問題愈嚴重愈傷人。這種痛苦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自己才會知道。」B怯生生地說。
「妳不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是最後一個被傳統傷害的女人。」
「當婆婆的人常憤恨地細數當年小媳婦時被婆婆欺侮的傷痕。嘿，等熬成婆，往事很快地忘得一乾二淨，一轉身如法炮製凌遲媳婦。」
「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女人為難女人不是新聞。」
「女人最大的敵人就是女人。」
「男人不費吹灰之力，無本生意笑納『漁翁之利』。」
「就是說嘛。父權社會既得利益的男人會放棄手上福利，幫助女人平反？台語說『睏罔睏，毋通眠夢④』女人常自相殘殺，苦旦水袖就永遠甩不完的啦。」
這兒丟出一言，那兒丟出一語，氣氛熱絡起來。
「對啦，我想起來了，今年2月，時代力量立法委員王婉諭提出更改「外祖父母」稱謂，否則有「性別歧視」。教育部也配合更正《國語辭典》相關詞條，但是惹來各界憤懣與鋪天蓋地的撻伐。有這麼嚴重嗎？」引言人不甘寂寞插嘴。
王委員提出更改外祖父母稱謂，是將『媽媽的父母親』的稱謂，加註也稱作『祖父 / 阿公、祖母 / 阿媽』。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生的孩子不再分內孫外孫，沒有內外之分，權利義務都一樣，兒子 / 女兒對生父 / 生母同樣負照顧責任，同樣繼承遺產。性別平等能更具體、更貼近事實，男女結婚後生兒子生女兒，或同性婚姻家庭收養孩子都沒壓力，抵達性別真正平等境界，很多的問題自然消失於無形，社會更和諧。剛才發言的姐妹和林青霞生女兒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不是嗎？風流成性的男人拿太太沒生兒子或不孕當擋箭牌，全嫁禍給女性，在外面劈腿撒種，哼！台諺說『缺嘴吃米粉，看現現⑤』。「惡婆婆苦毒媳婦；歹男人加罪妻子沒有這個藉口，性平能更上一層樓。治本比治標好，不會春風吹又生。」鴨舌帽低到鼻尖的F大聲說。
「說得好，給F按個讚。我接她的話，我的閨密X，生在重男輕女家庭，父親早逝，母親認為女兒是外頭家神，只能繼承夫家的財產，不能和兄弟分遺產，在女兒未成年時母親就把房屋田產全登記在兒子名下。真不幸，X出嫁的婆家覺得媳婦有權回娘家分財產。可憐的人，在娘家被看成是潑出去的水；在婆家是一介被瞧不起的棄女。就是這麼湊巧，結婚後娘家回不去，婆家又沒有安定感。娘家和婆家對女人定義各自解讀，可憐人的兩隻腳踩在無共識的兩頭邊緣，情況尷尬艱難。顫巍巍的雙腳隨時被抽空，靈魂在茫茫的空中飄泊，丈夫又是愚孝的大男人主義者。我努力以『他山之石可以攻錯』遊說，鼓勵她走出來，多聽聽別人的故事，才不會故步自封，自艾自憐。」配彩虹口罩G滔滔不絕。
「憲法規定的男女平等，在生活現場常常是看得到吃不到的條文，徒具形式爾爾⑥。我記不起來在哪裡讀到，『直到今天，所謂的普世或人類終究是男性世界與男人類，絕大部分的男性也不能說是關切女性的處境。事實是，國族、階級、政治與宗教的所有問題，在性別領域都會派生出專屬的性別問題；事實是國族、階級、政治、宗教都有一時一地的限制，但性別問題從遠古到永恆。 』」銀白頭髮齊耳，張著桃花眼H字正腔圓地道出嚴肅議題。
霎時，現場陷入死寂。
好在，鋼琴音樂悄悄地、輕輕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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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願望〉最後一個音符慢慢隱去。
粉紅色系俏皮裝扮，相對年輕J輕咳兩聲，打破靜默說：
「放輕鬆，先切換到前陣子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立法委員高嘉瑜被男友家暴事件。男人用身體優勢以暴力對待天生 / 身體弱勢女性同胞，性別不平等 / 性別暴力具體而微實例，男人食人夠夠⑦，可惡！可恥！」
「男人打女人不覺丟臉，大吼大叫的男人不認為自己沒有家教，偷窺女性身體『物化』的歧視體制凌遲女人。男人對弱勢女人動粗，性別暴力在號稱文明的21世紀大剌剌存在，足⑧悲哀。」
「台灣衛生福利部保護司公布近4年來台灣婦女遭受親密關係暴力的最新調查報告，資料顯示，1500位台灣18至74歲曾有或現有親密伴侶的台灣女性，遭受親密伴侶暴力終生盛行率為19.62%，這意味台灣每5名女性就有1人在其一生中曾遭受親密伴侶暴力。這些暴力包含精神暴力（言語刺激或疏離）及肢體暴力等。」
「對高嘉瑜施暴的林男之所以有恃無恐，正是知道這是所有被害人心中最大的恐懼，這也是親密關係中常見的數位性別暴力『性勒索（sextortion）』。」
「這是E世代新浮現的新型態的家庭暴力或性霸凌，比如在網路上的性威脅或暴力，已經開始成為全球關注的新型態暴力。」
「弱者VS.強者，不對稱的困境；就像女人VS.父權社會，以小搏大的困局。」
「幸好高委員勇敢挺身揭發。世上還有許多的女性不敢說或不能站出來說，躲在角落暗夜飲泣。」
「勇敢說出自己故事向外揭穿父權欺壓，讓躲在角落暗自哭泣的婦女得到些許安慰。請給有膽識自救也救人的姐妹拍拍手。」
ㄆㄚ！ ㄆㄚ！ ㄆㄚ！如節慶點燃的鞭炮聲響了近半分鐘之久。
「多重不利處境或個體間差異交織的性平意識真相，雪上加霜，加倍不利於弱勢一方。唯有不斷被揭發出來，才有機會被看見、改善。」
「女人是油麻菜籽，終生和命運博弈，和傳統毒瘤對峙嗎？」
「父權社會裡很多傳統禮教都是迷境，婚姻則是它的投影。遭受不平等待遇的人須早日清醒。」
「抵抗，是我們最後的尊嚴。文明的唯一希望是女性在所有人類領域都有更大的自由、發展和平等。」
「去年11月止，世界人口共有79億人。男女性別比大約為1.04:1，男性人數確實略多於女性。但我們千萬不要妄自菲薄，自我放棄。」
「女性權利受到保障要靠制度，女性意識要女人自我覺醒。我們都是自己生命的主體，不是男性凝視下的客體。」
「家庭和工作的平等、掌握自己身體的權利、更豐富的自我性別認同，我們要求實質上的平等，而不只是法律掩人耳目的條文。」
「可是，我們很難逃出的是時代，是政治，也是命運。」
「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在《百年孤獨》說『她才不會在乎下雨，女人的一生中本就陰雨不停。』」
「女人會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這種安排，哪怕這種安排並不是你一直嚮往的東西。你下意識地失去了抵擋念頭，在茫然中腳步開始凌亂。」
「女人不抗爭，天上絕不會掉下性平禮物給妳的。」
「事實上，除了女性自身，沒有人會為你發聲。女性不詮釋自己，男人隨時越位詮釋你。」
「『性別平等政策不是針對某一種性別』，『或是某種思想』，『而是隱藏版交織的不公和不義』。西諺說，魔鬼都藏在細節裡。」
「我經歷了傳統思維對女人不公平的毒害，我是成功男人背後的小女人，把孩子養大，讓他事業攀頂做好做滿，公婆送上山頭後，男人用完就丟，為了小三搞失蹤，先下手為強逕自法院訴離，索回承諾贈送結髮妻的房產。領敬老卡的元配人老珠黃，青春獨不回，徒留一具枯朽肉身，回想如果時光倒流，應該怎麼做會不一樣，但遺憾的，人生是一條單行道，我們面對的永遠只有當下。」
陌生感淡去，大家不避諱，爭先恐後丟垃圾 /腦力激盪，不知日頭已爬上屋頂正上頭。
阿玉聽得入神又出神，雙唇緊閉，眼眶漲潮泛紅。
「謝謝大家踴躍說出自己內心的話，接下來是自由時間，妳可以拿喜歡的話題，或是聽到 / 想到還不太理解的，找自己對眼的人繼續聊。最後為我們自己今天的優質表現鼓掌。」引言人再度現身，簡單做結。
ㄆㄚ！ ㄆㄚ！ ㄆㄚ！如節慶點燃的鞭炮聲再度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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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地跨出大門，阿玉吐出一口長氣。輕啟雙唇，小小聲說給自己聽：自己的境遇不是最倒楣的一個。
天頂的日頭光直射腦門。
阿娘喂！原來女人每一個故事都是與傳統無言的對峙，它伴隨時間和空間位移，交織出更複雜、更隱蔽的性平霸凌。
掛在眼角的淚珠滑落，順著臉頰滲入嘴角。一絲溫鹹在口腔湠開竄流，恰似心中的滋味。
註
①結規丸：台語唸做kiat kui-uân。華語「糾結」的意思。
②毋值：台語唸做m̄-tat。華文「不值得」的意思。
③三不五時：台語唸做sam-put-gōo-sî。華語「經常、不時」的意思。
④這句話是睡可以睡，別做夢了（別妄想得到好處）的意思。
⑤這句話是譏諷人沒有內涵，讓人一眼看透。
⑥爾爾：台語唸做niā-niā。華文「而已」的意思。
⑦食人夠夠：台語唸做tsia̍h-lâng-kàu-kàu。「欺人太甚」的意思。
⑧足：台語唸做siok。華文「非常、很、十分」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