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翊謌
「我曾在我最愛的劇場裡挖過一座墳
埋葬自己深愛過的人
現在我也在妳身上挖一座墳
埋葬那謬誤的神」
這段文字，是我在2020年3月9日發佈在IG限時動態上的文字擷取。這天，是我進行平胸手術的前兩天。
這是一個相當安靜的夜晚，忐忑的心跳聲在這個夜裡格外明顯，再過兩天，我就要進行手術了，我不知道手術過程會不會成功，我不知道我能否平安醒來，我也不知道「卸貨」後的生活會不會如我所想的美好。在這個夜裡，我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和我的身體對話、相伴、和解。
我寫了一段好長好長的文字，給我的身體，也分享給有緣看見它的人。這也是我第一次提起勇氣，用文字讓更多人知道身為一位跨性別者，我內心對身體以及與其交織的社會的感受，我的思慮，也隨著文字的推進，倒轉回「錯誤」的開始……
1989年5月8日，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娃誕生了，家人對這個女娃有著許多期待，猶如所有其他家庭一樣，新生命的誕生，總為家裡帶來了新希望、新開始。在這個洋溢著幸福的新階段，家人們萬萬沒想到，老天爺在這個女娃的靈魂裡，置入了一個錯誤的程式；也或許，老天爺為這個靈魂，配置了一個錯誤的身體。無論如何，這個錯誤的配置，在女娃的成長過程中漸漸萌芽，在錯誤的養分、陽光和水的滋養下，這顆種子，仍然向著它應該成為的樣子，生長茁壯……
時光飛逝，承載著「女娃」標籤的我已經長成一個活潑的小女孩，但是有一件事情很奇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男生。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第一次在腦中出現了我想要變性的念頭，至於「變性」這個資訊是從哪裡來的，我一點都想不起來，彷彿，我天生就是要來完成這件事的。當時，我對未來很有希望，我一直對自己說，現在是女生沒有關係，以後長大我就可以變成男生了。可惜，事情的發展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順利……
進入青春期的我，帶著令我困惑的身體，面對著對我困惑的世界。
「妳是男生還是女生？」
「妳跟這個男生很好，你們現在在交往嗎？」
「妳喜歡甚麼樣的男生啊？」
「妳是鐵Ｔ吧。」
「啊！這裡是女廁耶！」
「男生頭髮不要留這麼長。」
「她有胸部，是女生啦！」
「他的聲音低沉，是男生啦！」
這些，都是在我成長過程縈繞在身邊的話語，有些話一直到現在都還會出現在新的環境中。身旁的人對我充滿困惑，也對我充滿各種猜測，但鮮少有人，就連我自己也是在近幾年才認識與承認，自己，不是男生、不是女生、不是Ｔ、不是女同志，我是女跨男的跨性別者！
其實我在國中的時候就從一本介紹同志的書上看到了跨性別的概念，但是當時那本書並沒有對跨性別有太多著墨。一直以為自己是同性戀的我，在書裡找到更貼近我的事實與分類，這讓我更加恐懼。那本書裡寫到關於跨性別的資訊大致如下：如果你是以男生心態去喜歡女生，那你是異性戀，就算你的身體是女生。
如此籠統而令人困惑的訊息，讓我在好不容易歸類自己是女同志的青春期裡，埋下了更不安的種子。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遭遇過許多不便，最明顯且最常發生的例子，就是在公共廁所被側目、提醒、甚至是趕出廁所。我真的很討厭上公廁。一般人最習以為常的行為，在我的生命裡是充滿壓力、恐懼與驚慌的，我能從別人的眼中發現危險的訊息，那是一種，人在看到危險因子靠近時，本能的防衛與準備反擊的眼神。爾後，跟我在同一個公廁的某些人，就真的會開口跟我說：「這裡是女廁」，搭配著充滿惡意的神情。上公共廁所，是我最困擾的事情之一。
從各種公廁事件，以及各種猜測與充滿性別刻板印象標籤的言語中，我開始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但是沒關係，這世界上有人跟我一樣辛苦、一樣特別。但是從我漸漸意識到自己是跨性別者開始，我的恐懼與疑慮不斷擴大，我開始明白，原來我真的跟別人不一樣，這世界上並沒有存在著許多和我一樣的少數。真正的事實是，我是社會上相對更加少數的跨性別族群。
除了日常生活中的不便，以及隨時會冒出的性別冒犯話語，親近的人給我的壓力與傷害可能更加劇烈。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可以感覺到外婆對於我能好好當一個女生有著期待，我也從未跟爸爸坦承自己的性別認同，而媽媽在還沒聽到我對她坦承真正的自己之前就已經過世了。
這些無法說出口，以及說出口後無法得到預期反應的回應，才是真正讓我覺得痛苦的地方。
我媽媽曾在我國中的時候警告我不要變成變態去跟女生在一起；我的一位靈性老師告訴我陰陽要調和，並且將我喜歡女生的性向歸類為是一種癖好；有一位我相當信任的長輩在我要去做平胸手術的前一個禮拜勸我不要去，她還很好心的跟我分享有一位「老師」也遇過像我一樣「男心女相」的人，這個人在跟他一起跟宇宙、前世連結、懺悔幾天之後「就好了」。這些更精緻與細節的話語，比起那些陌生人的粗魯冒犯，讓我更痛苦、更恐慌，有的時候，甚至會全身發抖……
我的媽媽在我18歲的時候過世，此後半年，我得了恐慌症，至今都需要靠藥物控制，也因為這個身心症，我無法好好在教室裡上課。最終，我離開一般大學，花了六年的時間在高雄市立空中大學修完大學學分。在空大的日子裡，我看見了形形色色的社會人士，我發現自己不在正規體制內的學習效果更好，也因為年紀相對較小，所以我一直受到前輩們的照顧。而這些前輩許多是退休人士、家庭主婦、社會人士，他們似乎可以接受，或其實是忽略我的性別而跟我這個人相處在一起。在空大學習是我這輩子求學過程最快樂的時光，我終於可以獨立地發展我自己，而不用被性別的標籤與框架弄得苦惱且分心。
2013年，我因為前女友劈腿而進入劇場。還記得當時我的心痛得像被卡車輾過，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我忽然問自己，如果我真的因為這樣就死掉，那有什麼事情是我很想做但還沒做的嗎？
我的腦海中跳出了三個字「舞台劇」。
從此，我踏上了自己很想走上，卻一直覺得不可能走上的道路。就跟我的性別認同一樣，年紀還小的時候，我為了規避攻擊與異樣的眼光，而隱藏真實的自己，假裝這樣沒有關係。但就在我受到批評與傷害時，那些痛苦讓我更有勇氣離開那些對我的性別認同帶有惡意批判的人，讓自己，走上屬於我的正義的道路，即便那在某些人眼中、在社會的框架中，是一個「錯誤」。
2019年，我在一個戲劇的工作坊中向大家坦承了我的性別認同。那是一個關於情慾的創作，這個情慾泛指任何求而不得的渴望。我掙扎著要不要將想要變性的渴望當成我的主題，但在那當下，除了變性這件事，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的事是真的求而難得的。還記得輪到我分享創作概念的時候我相當緊張，我跟老師說我的情慾是「我想做自己。」
當時，身旁有一個同學非常驚訝地問：「妳現在沒有做自己嗎？」
我說：「沒有。」
她又問：「那妳是誰？」，然後老師接著問：「想做自己？可以明確一點嗎？」，我回問：「我可以講嗎？」
老師說：「看妳。」
我深吸一口氣說：「我想改變自己的性別。」
當時我的心裡真的做好了被排斥與攻擊的準備，而就在我剛說完自己想改變性別的幾乎同時，有兩三個同學大聲地討論著。
「那很貴耶！」
然後同學們就針對著變性的費用討論了一小陣子，而這一小陣子真的可以榮登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片刻之一。
老師、同學沒有人批判我，透過他們的討論，我就像在聽著「當一個媽媽很辛苦」的討論一樣，很自然、很正常、很被接納。從那堂課開始，我對同學們敞開心房，也跟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甚至是戲劇工作上的夥伴。這個工作坊的學習過程，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學習時光之一。因為我終於可以大方地，告訴別人，我到底是誰。
而這個工作坊最後在台南文化中心的呈現，我的發展片段內容有提到：「我是男生，卻存在在女生的身體。」這是我第一次在舞台上，以楓翊的身分，告訴觀眾，我的性別認同。在工作坊呈現之後沒多久，我就進行了平胸手術，但是這卻是以沉重的代價換來的准許。
2019年末，我的妹妹罹患乳癌。我的媽媽因乳癌過世，我的外婆也曾經罹患乳癌第三期。這些癌症病史，讓一直不願我做任何手術改變性別特徵的外婆，在一天傍晚，主動向我提起：「楓翊，妳不是想要做手術嗎？妳妹妹現在也得了乳癌，妳也早點去拿掉。」
於是，在2020年3月11日，我在元和雅醫美診所的高雄院所進行了乳房切除以及乳頭重置手術，順便抽了點副乳的脂肪。
平胸手術過後，我大量地在自己的IG上分享手術過程，期間也有幾位想做平胸手術的陌生人來詢問我手術細節。在這個階段我感受到，誠實做自己，不僅幫助了自己，也能幫助他人，於是我開始萌生在舞台上訴說跨性別故事的想法，希望透過自己的故事，告訴跟我一樣的人，或是擁有跟我一樣性別認同親友的人，別擔心，即便跨性別者站在舞台上告訴大家自己是誰，也很安全，只要我們誠懇地告訴大家自己是誰，給他人理解與認識自己的機會，終有一天，我們會被更多人接納；有更多的人，會接納與認識多元性別，如此社會才有機會往性別平等的方向邁進。2021年，我參與了台南「影響．新」劇團與台灣歷史博物館合辦的案子《女子戲．流轉歲月》舞台劇製作徵選，並且順利選上。《女子戲．流轉歲月》收集了台灣近百年來各個階段的女性歷史，以及融合了全劇二十名演員的生命故事，改編成近三小時的舞台劇，呈現在觀眾面前。
《女子戲．流轉歲月》的徵選介紹內容提到，這個演出主要會製作跟台灣女性歷史有關的故事。「台灣女性？」，我……能否算是台灣的其中一種女性，而且是比較少被放入女性歷史的女性，即便我的自我認同是男性？這個複雜的問題，我無法深究，我只知道只要有機會，我就必須讓大家認識，在台灣乃至整個世界，有這樣一群無法被歷史抹滅掉的人，即便他們是少數，比例非常少數的跨性別者。於是我放下疑慮，把該準備的準備好，無法預測的交給性別之神。最後，我在舞台上說出自己的故事，包含無法讓別人知道自己是誰的窒息感，以及平胸手術前我和外婆的對話始末。
還記得在舞台上我好緊張，雖然已經演出過不下幾百場的舞台演出，但我好緊張，我甚至聽到觀眾席有一些細碎的聲音，我怕有人聽到我的故事不能接納而衝上台揍我，我也怕有觀眾因為不能接受跨性別而上台鬧事毀了演出，我甚至在舞台上看見觀眾走出劇場時，心裡一直不斷地想著：「這個故事他們是不是覺得關他屁事或很無聊？」劇場上的我在演自己的故事，而我的內心則是一直在上演千百種小劇場，這真的是一個很特殊的演出經驗，如果導演知道了，一定會說我不專心。所幸，我那些近乎妄想的擔心並沒有成真，最後換來了阿嬤（外婆）的一句：「妳那段演得是裡面最好的。」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勇敢地，用這種方式告訴阿嬤我是誰。
2022年的今天，我坐在電腦前寫下我的性別故事，另一方面也在統整自己的成長過程。跨性別者在這個社會上的確會遇到許多困難，包含找工作、找伴侶、交朋友，或是日常瑣事，但那或許有很大的成份源自於大眾對我們的不理解與不認識。我非常感謝那些讓我有機會介紹跨性別的人，他們讓這個性別認同有了被認識的機會。而我們，以及性平推動者，以至於整個社會，都必須透過不斷地訴說這些多元性別的觀念，才有機會讓性別平等真正落實。我不會停下來，只要找到機會我就會大聲地說出來，說出自己的故事，讓大眾從恐懼、不安、排斥，到認識、理解、接納，不管需要多久的時間才能達到真正的性別平等，我都期許自己能在這件事情上，就我所能盡一份心力。
永遠感謝《女子戲．流轉歲月》的導演兼編劇，幫我寫了一句台詞：「如果這些錯誤，其實是禮物呢？」
2020年3月9日，平胸手術前兩天，我在IG限時動態上發佈了一段文字：
I should write a poetry for my body.
「如果我知道
再兩天就要投身為人
我想我一定會好好規劃自己的人生藍圖
興趣、志向、生活
或許在忙亂時
我的靈魂忘了我要投身的地方是地球
身體，與投身的家庭一樣重要
不然就是我忘了
靈魂，比我清醒得多
辛苦了我的身體也辛苦了我的靈魂
我
無法理解與連結你們的用心良苦
每分每秒的“不對勁”
讓我對“不適合”產生依賴和習慣
攻擊
是讓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的良師
誤解
是伴隨我們成長的益友
錯的地方
是我們的神廟
錯的人
是我們的神
身體
我很抱歉
對妳充滿著無能為力
也很抱歉我向他人學會如何攻擊妳
有的時候我很錯亂
我到底是恨妳還是討厭我自己
無止盡的分裂就橫梗在我們面前
讓我不能在這個世界好好擁抱妳再過兩天
我就要很自私的改變一小部分的妳
這次我知道再過兩天
啊
興趣、志向、生活
我通通無法在這兩天後的兩天前好好規劃我只能想著妳
將所有的專注力放在妳身上
沒有妳
那些鬼東西都是bullshit
抱歉沒有早點發現這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真的很感謝妳
妳驚人的復原力真是令我敬佩
更貼近規劃後的未來需要更仰賴妳
我知道其實我很不捨
如果可以
我絕對不會想用刀子改變妳
但我們彼此都明白
讓我留下而妳也不離開的方式就是改變妳
那些日子幾近恐嚇的話語
來自曾經信任之人們的三言兩語
如今我很想用一篇通用的小編文回覆
“我的選擇我自己負責
即便知道前路艱險
且頗具風險
我也有責任走完我的選擇
謝謝你們帶著恫嚇的關心
你們成功讓我嚇到了
但即便嚇死
我仍不變堅持”
現在此刻
我赫然發現我有多愛妳
在接受妳和我之後
我們從敵對的緊張關係轉變為彼此合作的夥伴情誼
我終於可以理解
妳的堅持
是為了讓我堅持自己
我曾在我最愛的劇場裡挖過一座墳
埋葬自己深愛過的人
現在我也在妳身上挖一座墳
埋葬那謬誤的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