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街748號》

作者:江江

  如果,不曾遇見大白就好了。

  大白是我小學同學。他叫胡銘遠、我叫吳明元,每次上課聽到ㄨㄇㄩ,我們兩人就會同步舉手,成為買一送一的待宰羔羊。

 「好,你們兩個回答問題」、「你們等下一起去抬營養午餐」成了我和大白綑綁銷售的日常。

  我和大白並沒有因為朝夕相處滋長友誼。我不太喜歡他。一方面他像隻樹懶溫吞,走路慢悠悠,抬著午餐塑膠箱的手有氣無力,全部重量都落在我身上。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討厭他。

  大白叫大白,正因他又高又白,像條精雕細琢的筊白筍。大白有雙細長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在鼻頭煞出一個完美的迴轉,不笑時是靜謐的海洋、笑的時候波光蕩漾。如果大白晚個十年出生趕上韓系花美男風潮,應該會很受刻薄的高年級女生歡迎。但當時,對於才剛建立性別認知的小學生,大白的出現攪亂了我們的習以為常,讓女生懷疑自己的性別、讓男生懷疑自己的性向。

  班上不分男女都畏懼大白瘮人的美貌,我們像一群未見過獨角獸的愚民視其為畸形。當大家嘲諷大白「娘炮」跟「沒雞雞」時,我不僅沒阻止,還參了一腳,只為自保。老有自以為幽默的人把大白和又矮又黑我並稱為七爺、八爺,為了撇清關係,我不得不卯起來欺負大白。現在想起來我當然不自豪,只能說自己當時處於一個腦子跟身體都沒長好的半獸人階段。

  五年級時我唯一的心願就是長高。我因為又黑又矮,常被叫小黑,也有冬瓜、滷蛋、八爺之類的稱號。聽說我出生時膚色就很深,五官像被打了一拳般扁平。親戚都安慰我爸,等我轉大人就會長開,但小學五年級的我還是又黑又矮、眼大鼻塌。看著同學長出新鮮的鬍子,還有人一夜抽高,讓我對自己童稚的身形充滿焦慮。

  我常被嘲笑像原住民。我倒覺得自己真是原住民就好了,五官深邃、體格強健、考試還可以加分。事實對當時的我更難以啟齒,我媽是菲律賓人。那個年代一般人才剛開始認識到外配的存在,身為新移民之子,我也不知該如何替我媽撕掉「菲傭」、「郵購新娘」、「釣金龜」這類貶抑的標籤。

  我小心翼翼不提及家裡的狀況,怎知某天班會,老師鄭重向全班宣布我媽是外籍新娘,要大家好好跟我相處。從那天起,同學都笑我是瑪麗亞的小孩,後來還升級成「瑪利亞的天使」,說跟我在一起會變笨。不幸的是,我的成績還真的很差。

  五年級上學期還沒過完,我和大白已成為全班排擠的對象,著實沒想到幾個月前我還在霸凌人家。大白對落在身上的拳頭和譏諷皆不為所動,反而激起小學生沒有底線的惡意。不時有人將大白團團圍住,說他沒媽媽、他爸是死娘炮、他們全家都愛滋,如果他還不哭,四周的人就會補上幾腳。

  與大白相反,禁不起挑釁的我像隻失控的黑猩猩般暴躁,卻總寡不敵眾被揍得鼻青臉腫。就算向大人求助,他們也只會說「人家在跟你玩,不要太介意」或是「你要學著改變自己,才不會被欺負」。講得好像被霸凌的人都活該,大白像女生所以該打,我努力成為純種台灣人就不會被揍。

  不過那段時期也不是全然的痛苦。邊緣的我與大白越走越近,我們的友誼努力吸取垃圾場殘渣綻放。

  期末考考完,我問大白可不可以去他家,他面有難色。
  我感到被看輕了:「是不是兄弟?家裡都不給去。」
  「可是……不好。」
  「為何?」
  「我爸不喜歡別人來我們家,去你家好了。」
  「不要啦。我媽不會說中文,去你家。」

  中山路往北是我家,往南是大白家,我們倆在路口的郵局像被退件的包裹來來回回,直到大白放棄抵抗,搭著我的肩膀站上腳踏車的火箭筒。

  大白家在平等街上,從學校步行十幾分鐘可以抵達。平等街會轉彎,轉角卡了一個大人都警告不要接近的公園,說是有很多形跡可疑的男人會在那出現。到底是什麼奇怪的人他們也沒講,只說等我長大就知道。

  「平等街748號。」我看著大白家樓下斑駁的門牌。
  「148號啦,748號這條街得多長?」
  「哈,也是。平等街148號三樓、148號三樓……」
  「你幹嘛背我家地址?」
  「以後我可以寫信給你啊。」
  「你才不會寫呢。」

  大白解鎖紅色鐵門。他踩著磨石子階梯往上,運動褲勾勒出他的臀部線條,狹窄的樓梯間滿是他酸甜的汗味。

  大白拉開三樓虛掩的鐵門,門的上方掛著一個用隸書體寫著「銘榮堂」的木牌。

  芝麻開門。銘榮堂大廳由廉價的仿木紋地板拼貼而成,承載一個過度巨大的神龕,桌面上有金碧輝煌的雕像和裝飾簇擁莊嚴的「三山九侯」神主牌。

  「我回來了。」大白對著空蕩蕩的大廳說。
  「喔,這麼早。」大白的爸爸從房間走出來。他純黑的道士冠下染成白金色的頭髮紮成一束馬尾,祥龍飛舞的絳色道袍在他身上宛如絲綢睡袍。

  胡先生和大白完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蒼白的皮膚、陰鬱的五官、外加一絲懶散。雖然大白已經夠美了,但他只是雛形,胡先生則像隻完全變態的蝴蝶,舉手投足都散發令人臉紅心跳的費洛蒙。
大白說:「這我同學,吳明元。」

  「喔。」意興闌珊的胡先生突然想起待客之道:「拿飲料給同學喝啊,禮貌呢?」
  「不用、不用,我不渴。」我趕緊拒絕,深怕大白離開,我得和胡先生單獨相處。
  「那你隨便參觀,當自己家。」胡先生轉身回房,佈滿華美刺繡的道袍左肩有個太過可愛的兔子圖樣。

  大白問:「你要玩《魔獸爭霸》還是《俠盜獵車手》?」
  「魔獸獵車手。」還沒回過神的我語無倫次。
  「白痴喔。」大白拉著我穿過大廳進入後殿。
  後殿有一座神龕。比起精雕細琢的三山九侯神桌,這座神龕樸素許多,擺滿蠟燭的桌上只有一個花梨木牌位寫著「兔兒神胡天保」。
  「走啦,沒什麼好看的。」大白催促我。
  「這你祖先喔?」
  「算是。」
  「你祖先是神仙?還兔子神?」

  大白直接攔截話題:「玩《魔獸》好了,矮人族很適合你。」
  「靠北!」回家正好是晚餐時間,客廳飄散醬醋豬的香味,甘蔗醋的酸氣又讓我想起大白。瑪莉亞從廚房探出頭:「今天不是放學早,現在才回來?」不要看她中文不輪轉,嘮叨起來她絕不輸傳統台灣媽媽。

  瑪莉亞全名Maria Crisanto Wu,來台灣工作時在工廠跟我爸認識結婚。小時候我以為每個人的媽媽都叫瑪莉亞,簡稱Mama,後來發現不是,「媽媽」卻越來越難喊出口。

  「我去朋友家玩。」我拈起餐桌上一塊豬肉送進嘴裡。
  「去洗手先。」瑪莉亞用飯勺敲了我手背。
  洗完手,桌上已經擺好飯菜碗筷,只缺總在加班的老爸。
  「朋友(家裡)是做什麼的?」一個瑪莉亞式的克漏字問句。
  「廟。」
  「妙?」
  「拜拜。」我做出雙手合十的動作。
  「Oh, temple. What god?」
  「rabbit god。」
  「rabbit god?」
  「rabbit god。」

  隔天我正要出門上學,瑪莉亞拉住我的手臂:「昨天朋友,不好。」
  「什麼?」
  「爸爸說,朋友不好。」
  「為什麼?」
  「rabbit god,不好。」

  我本以為瑪莉亞是因為篤信天主教而排斥其他宗教,後來才知道兔兒神是同志的守護神。

  實在沒料到瑪莉亞那句,「rabbit god,不好」,一語成讖。

  升上六年級,我像傑克的魔豆一樣迅速抽高,167公分的大白對我來說已成小白。長高以後,雖然成績還是一樣爛,卻再也沒被霸凌,在我的庇護下大白也連帶逃離魔爪。班上同學很快找到新的霸凌對象,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小胖弟。

  雖然對胖弟不好意思,但那或許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光了。

  一天我跟大白回家,三樓鐵門緊閉,還散發一股難聞的酸臭。我看著門旁一座碎裂的蛋殼小山驚呼:「你家被砸蛋喔?」

  「有時候。」

  「有時候?你們是惹到誰嗎?」

  大白沒有回答,從背包找出鑰匙開門。曾聽說宮廟都會跟黑道掛勾,我本以為將目睹暴力亂鬥的殘跡,激動又害怕地跟著大白走進銘榮堂,眼前卻只有空蕩蕩的大廳,也不見胡先生身影。

  「你爸呢?」
  「大概去轉角那個公園抽菸了,每次心情不好他就會去那。」
  大白找了塊抹布擦拭鐵門上的蛋液,我拿掃把幫他清理地上的蛋殼。

  打掃完我們窩在房間打電動。玩了兩個小時,我覺得眼睛很痠,躺在大白床上閉目養神。

  「迷霧戰還沒打完耶。」大白抱怨一句,只剩滑鼠和鍵盤的敲擊聲。

  我閉上眼,意識逐漸溶解。我墜往無光的深淵、觸底、再往上朝波光粼粼的海面游去。即將迎向光明之際,一股臭雞蛋的味道猝不及防襲來,接著我感覺有人吻了我。不是輕啄,也不是滿載情慾的深吻。溫暖而柔軟的嘴唇短暫覆蓋我的雙唇,像蓋章,確認某種儀式完成。

  我睜開眼,大白仍若無其事在打電動,我不禁懷疑剛才在做夢。如果我質問大白,你這臭gay是不是偷親我,我們的友誼可能就此走到盡頭。如果我若無其事說,你有親我嗎,他回白痴喔你腦袋裝什麼,那不是很尷尬?於是我什麼都沒說。

  接下來的日子大白待我一如往昔,然而每次躺到他的床上,我就有些期待那個吻再度降臨。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只是一次次,我像被遺忘在玻璃棺的白雪公主躺在充滿大白體味的被窩中,聽著鍵盤和滑鼠交替的敲擊聲如薄情的午後雷陣雨打落。

  2001年5月17日,那天是我生日,瑪莉亞難得准許我在大白家過夜。

  我跟大白約好要通宵打電動,但太過亢奮的我不到九點就沒電。我決定先瞇一下,要大白十點叫我。

  等我醒來,失約的大白已躺在我身旁。大白嘴巴開開像隻擱淺的鯉魚,鼻腔響起規律而奇特的共鳴,手腳還呈現瑜珈樹式的姿勢。我從未見過如此奇葩的睡姿,不禁啞然失笑。但下一秒,我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頰,見他仍睡得深沉,我壯了膽,給他一個吻。和我練習親自己手臂的感覺不同,他的嘴唇潮濕而柔軟,鬍渣摩擦就像手指撫過打火機的轉輪點燃星火。那天以後我再也無法面對大白。當然他沒做錯什麼,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只要見到他,複雜的情緒便排山倒海而來,大白越是用無辜的目光盯著我,我就越厭惡不正常的自己。

  碰了幾次釘子,大白縮回自己的世界。他本來就不是會積極爭取任何事的人,只是我沒料到,我們的關係也如此輕易就能捨棄。
一個多月後我們畢業了。聽別人說,大白要去一間學費很貴的私立中學。不愛唸書的我就近就讀中山路上的國中,過了三年,我考上中山路上的社區高中。那段期間,我感覺一輩子都無法離開中山路了。

  有時我會向兔兒神祈禱,希望祂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告訴自己,如果能在中山路上巧遇大白,就表示我倆緣份未斷。我勤於整理生活近況,盼著哪天遇到大白能快速替他填補時間的鴻溝。只是我們從未重逢。

  有天我在新聞上看到,全台有180多條中山路。我想,或許在某個平行宇宙的中山路上,大白和我仍笑著並肩走著、不曾分離。

  大學畢業以後,我在不是我老家的中山路上,找到一個處理外籍移工相關業務的工作。瑪莉亞知道以後很高興,她心心念念要我多認識外國女生,說她們很善良很吃苦耐勞很適合當老婆。

  我把每位移工都視作瑪莉亞,擔下許多人不願承接的業務,就連週末的時間都用來探訪他們的居住環境。對我來說,移工一直是特別的存在,不只是因為原生家庭,也因為我覺得移工跟同志族群很像。為了融入環境,我們都得說著陌生的主流語言。許多知道我們身分的人貌似有禮地對待我們,心底卻是硬生生的歧視。 看著我接洽過的個案工作步上正軌,也逐漸融入台灣的環境,我感覺自己好像也稱得上有用的人。幾年過去,這些飄洋過海的外來者反而成了我的家人。他們關心我的生活,要我吃飽穿暖,還熱心替我作媒,一下介紹Angel、一會兒又是Yzabelle,簡直比瑪莉亞還心急。

  捧著眾人塞給我的一張張相親照片,我也只能搪塞說我還不想結婚。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我也曾有過認真交往的對象,但我始終無法忽略路人審視的目光,與他手牽手走在大太陽下。我更不敢奢望,我把婚戒套到對方手上時,能得到瑪莉亞的祝福與法律的認可。日曆一張張撕去,卻感受不到時間前進。繁複/反覆/凡夫的工作成了我的全部。

  2019年5月17日,我邁入而立之年,這天也是立院表決同婚專法的日子。一早到辦公室我用手機靜音收看立院直播,午休時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索性打開電視的國會頻道台,沒料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連來申請文件的移工都好奇佇足。

  終於《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表決開始,LED面板上紅綠燈號相互競逐,但綠色明顯是多數。感覺很奇妙,原來我也能屬於被支持的多數。同婚專法敲槌通過的瞬間,我與身旁的Yingluck和Ngong擁抱歡呼。辦公室裡沒人知道我的性向,大家只以為我是為了台灣民主進程欣喜的平權分子。

  晚上回家,我看到冰箱上室友的留言,「我們去Abrazo慶祝,等你喔」,旁邊還畫了好幾顆愛心。Abrazo是間同志酒吧,意思是西班牙文的擁抱。每當渴求誰的溫暖,我就會去那尋找擁抱,但今天,我不想要其他人。

  打開臉書,看見室友在Abrazo向男友求婚的動態,我按下讚。或許該說聲恭喜,但現在我什麼都不想說。盯著螢幕半晌,我才想起自己本來要查看生日訊息,然而歡騰的彩虹旗海早將一切淹沒。

  我從未如此快樂,同時如此寂寞。那群曾和我一同蟄伏深處的同伴,現在都能正大光明幸福了,那我呢?

  今天我忍不住一直想到大白。釋字第748號、平等街148號,他家的地址我從未忘記。大學時我到美國旅行,從舊金山卡斯楚街寄了一張彩虹明信片給他。上頭只寫了「To 大白/我說過會寫信給你」,就再也無從下筆。

  沒頭沒尾的訊息,或許是為了收不到回信先鋪墊一個合理的藉口,以免傷心。

  小時候我曾那麼無所畏懼,個子越高卻越長越懦弱。我總是懊悔,如果當初面對大白可以再坦率些就好了。儘管一直這樣想,念想卻像台與現實等速移動的車,永遠無法迎頭趕上。

  但今天不同,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我相信。

  我回到人生第一條中山路上。
  我騎車繞經我和大白就讀過的國小,然後是郵局,我們回家的分歧點。

  彎進平等街,路口斗大的「停」彷彿在嚇阻我前進,胸口的心跳演奏出戰鼓激昂的旋律。

  轉角的公園多了重金架設的遊具與無死角照明,家長們牽著小孩與寵物悠閒散步,完全沒了當初大人告誡不能接近的同志幽會聖地的氣息。抵達平等街148號,一扇嶄新的不鏽鋼鐵門恭候光臨。上頭貼著可愛的豬年春聯,還有醒目的「參拜銘榮堂請按三樓電鈴」吿示。

  我的食指溫柔地吻上大白家的門鈴,鐵門應聲開啟。
  踏上發亮的磨石子階梯,大白的身影與滿溢的話語填滿狹窄的樓梯間。

  接近三樓,人聲清晰可聞。
  印象中門可羅雀的銘榮堂已不同於以往,大廳內結伴相擁的信眾喜笑顏開,神桌上擺滿供品。
  一名身穿道袍、抱著嬰兒的年輕女子過來招呼我:「第一次來嗎?」
  「不是,我來過好幾次了。」
  「這樣啊,你需要幫忙再跟我說。」
  女子退到牆邊,輕聲哄著懷中捨不得閉上眼的嬰兒。女子藏青的衣服與小麥膚色突顯出孩子的白皙,像自帶聖光阻絕了世間一切惡意。

  我看著白到發光的嬰兒,詢問女子:「你認識胡銘遠先生嗎?」
  女子眼露笑意反問:「你認識我先生?」
  瞬間,我意識到我的「先生」與她的「先生」的歧義。
  「我是他之前的朋友。」在她熱切注視下,我擠出卡在喉間的回答。
  「你怎麼不早說?他在後殿那邊,我去叫他。」女子懷中的孩子仍用雙瞳翦水的無邪大眼凝望我。
  「不用、不用了。」我羞紅臉,狼狽地逃出歡騰的銘榮堂。

  剛出門口,瑪莉亞的聲音在腦中響起,「rabbit god,不好」,我一個踉蹌摔下樓。

  我癱坐在地,感覺全身的溫度都被冰涼的磨石子階梯吸走。我閉上眼不願睜開,就怕兩個窟窿像開放性傷口,任憑淚水滂濞沆溉。

  如果,不曾遇見大白就好了。
  如果不曾遇見大白,就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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