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外的她》

作者:帕拉里

  我剛結束了漫長而艱辛的考試,踏上了離家數十公里的道路,現在我背著臃腫的行囊,站在我即將要居住至少三年的房間門前。

  內心洶湧的情緒如浪潮幾乎將我的理智吞沒,冰冷的金屬門把此刻是如此滾燙,灼傷了我搭在上頭的手,此刻我感覺我握的不是門把,而是一片全新的空白篇章,我會在門後的空間一點一點的把空白填充上屬於我的文字,鋪寫出屬於我靈魂的詩句。

  父母的期許、對於未來的惶恐和不確定性沉甸甸的浸濕了扛在肩上的包裹,我垂下頭,深呼吸了幾口氣之後正準備擰開門把時,一道有些羞澀、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舉動。

  「你好?你是新搬來的吧?」像是鳥鳴啁啾,清脆又細碎。我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抬頭看向聲源。

  是一位比我高的小姐,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總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物,像是佈滿灰塵的花瓶、衣櫃最底層的衣服、腐植土上的楓葉……

  這樣去揣測一個人不太禮貌,我稍微打起精神點頭示意之後,就停止了聯想。目前還不太想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我從口袋拿出在來之前就準備好的「見面禮」遞給對方後就逕自打開門走進房間了。

  房內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一間不算簡陋但也不能說有多精緻的小房間,該有的東西都有,但更多的就……不過也不是不能夠忍受,畢竟租金就擺在那裡,而我也不打算長居。

  稍微整理了一下環境,有些疲累的我一個後倒躺在了鋪著涼席的床上,背後傳來的陣陣冰涼很好的緩解了緊繃的肌肉和面對陌生環境的緊張。

  不期然,那位面善的鄰居突然出現在我的腦中,想著左右也暫時沒有其他要緊的事情了,去和她說說話也不錯。

  我愉快地忽略還沒有整理的書桌,像是一隻暫時被放出鳥籠的小鳥,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出房門。

  背對著走廊,我關上門後反而遲疑了。

  就在這時,不期然的,一些細碎的談話聲從走廊的另一端夾雜著洗衣機轟轟作響的噪音傳來,然後被耳廓捕捉。

  「呀,新鄰居住在『那女人』旁邊呢……」

  「是啊!真是……希望這一次不會那麼容易就搬走……」

  「唉,誰說不是呢。只是……最近她的父母是不是又來這裡鬧了啊?我得找個時間好好和房東說說了!」

  ……接下來的話語或許是因為聲音更小了而沒有被我聽見,又或是已經不足以吸引我繼續聽下去,而被我選擇性地忽略了。

  兩種原因對我而言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結果都是殊途同歸。
概括一下方才聽見的「情報」吧。那位周身圍繞著萎靡氣息的女士,應該就是他們正在談論的人了。此刻我有種割裂的荒唐感,像是一直帶著耳塞生活著的我有朝一日突然摘下耳塞,那些在以前一直只存在於電視和文字裡的閒言閒語令我非常新奇的同時也打消了拜訪鄰居念頭。

  雖然這麼說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但我畢竟只是一介學生,能夠投注的精力是有限的,比起良好的鄰居關係,我更希望我的生活不會扯上任何麻煩的要素。

  此刻的我還不知道,我將錯過些什麼,抑或是躲避過什麼。
  但是既然都已經出門了,那麼再回房總感覺有些浪費,我乾脆俐落地走出大門,順沿樓梯而下,狹小的巷口外頭是車水馬龍的街道。
  我沒有什麼特別要去做的事情,所以倒也只是混雜在人群當中,就像是一滴水滴融入江流一樣毫無痕跡,隨著眾人的腳步親自走過接下來即將相處數年的環境。沒過多久我就失了興致,拖沓著無力的步伐走回去了。

  之後的日子就像是複製貼上一般,兩指一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這麼順著指縫漏去,時間如沙一般傾瀉而下,我的雙手又能抓住些什麼呢?除了一些可有可無的回憶之外竟然只剩偶爾出門時聽見鄰居碎嘴八卦的那位女士。

  事實上,除了入住那一次虎頭蛇尾的交談之外,我幾乎沒有怎麼和她說過什麼話,除去出門時碰見的幾句問好,竟然只剩下深夜時分,我未就寢她亦未眠時,在陽台的緘默,我偷偷將這種情形視為互相陪伴。

  也算是在遠離家鄉的一些慰藉了,每當我因為各種原因睡不著時,只要當時的天色晦暗而萬籟俱寂之時,從窗戶探出腦袋就總能看見那道單薄的背影蕭瑟的獨自凝視著外頭。

  她租的套房是有一個小陽台的,在我只能把腦袋伸出窗外時,她就坐在陽台上的桌椅上出神,偶爾我會出聲和她打招呼,但更多時候我只是望著她出神。

  多奇妙,她在陽台望著天色,我在窗戶望著她。
  這種時候我總是有一種錯覺,像是她下一秒就會如同跌落枝頭的枯葉一般急墜落地,濺起點點腥紅的水花。
  她總能夠帶給人一種即將枯萎的感覺,而這或許和她的生活有關。
  我並不是什麼八卦的人,奈何除了她以外的其他鄰居總愛在走廊談論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其中大部分是在說她。明目張膽的連我都在想這裡的房間隔音難道好得出奇。不過在我即使關上門躲在被窩裡也能隱約聽見他們在走廊高談闊論的聲音時,我就將這個不太靠譜的猜想劃掉了。
  或許只是因為她不在意吧。

  偶爾我也會主動攀談,當然,是在深夜的「陪伴」時。
  「你知道他們一直在談論你嗎?」我並沒有明確指出他們是誰,此刻呼嘯的風聲能夠明確的將我所想傳達給陽台上的她。
  她看起來對我的存在並不是那麼意外,或許對她而言我和那些鄰居也沒什麼兩樣。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的瞳孔是和我一般的深棕色,不同於我黯淡無光的眼眸,她的瞳仁在月光的照映下瀲灩著蜜糖的色澤。
  「沒有必要在意。」她說。
  我尤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此刻是如同我,如同那些我口中的他們一般的冷漠。
  我閉上了嘴,而她也早已轉頭繼續對著空無一人的巷子發呆。
後來還有過幾十次,或是十幾次的「陪伴」,但除了我偶爾的主動搭話,其他時間無一例外的都是我倆沉默的望著同一個方向。我也陸續了解到了一些關於她的事情,但都不深入,甚至有些幾乎是傳聞等級的。

  在繁忙的日常當中,似乎每個人都被凍成一座冰冷的雕像,與他人發生交流的機會和可能連帶著也被完全凍結。
  我並不知道,再過幾個月,這些平常生活中的點滴互動也將被無常的命運蒸發。或者說,即使有了一些互動,我依舊不甚在意她,她是什麼樣的人、從前的生活、為什麼偶爾能夠從隔壁聽見一些不和諧的聲音。我全部都不在意,也不需要在意。世道炎涼,我就算對她有任何好感或是想要去親近的心理,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免得沒有達成目的就算了,還讓自己背上什麼壞名聲。
  但即使如此,我的生活中依舊能夠在某些不起眼的角落中發現枯枝一般的她。

  我依稀記得,我們還有過一次在我心裡留下一些印象的對話,不深,大概是輕舟劃過水面留下的圈圈漣漪,稍微與眾不同的大概是這點漣漪至今依舊在我無邊無際的心湖中潰散著,在深夜時分、晌午昏昏欲睡時、將睡未睡時……每每總讓我感覺到一陣不存於現實的搔癢。

  那一樣是發生在窗外,我探出頭看她,她倚著陽臺看夜。
  那一日我因為稿件而心情浮躁,即使在夜晚沉靜之下,還是耐不住寂寞一般主動開口與她攀談:「那個常常進出你房間的人,是你的愛人嗎?」當時的我學識尚淺,或者說並沒有擴展過這一塊知識面,用了愛人一詞。

  本以為這次她也會搪塞幾句後就繼續回頭看著夜色發呆,但她竟猝不及防的回首凝視我許久,我被她此刻難得情緒外露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了,正當我打算開口緩解緩解氣氛,順便帶過這個話題時,她笑了。

  笑得淒然,卻燦爛。此刻她越發像是在泥潭裡枯萎的花蕾了。
  「是啊……我是他的,『愛人』。」她著重在後半句,像是抵在唇齒之間反覆咀嚼才說出,有種莫名的哀戚。我不甚喜歡這種過於沉重的情緒,但是看著她的眼睛,我難得的沒有任性打斷他。
或許,當時的我真的不應該說話吧。

  經過那一晚後的幾個月,我再次從走廊聽見了關於她的事情。
說實話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特意去偷聽那些三姑六婆的八卦了,一開始的確能夠聽得津津有味,但久了之後,反覆談來論去的同樣套路也著實令人疲倦。

  這次我本只打算將衣服拿到洗衣房清洗,誰知,那些話語再次不講道理的傳入我耳中。

  「你知道那女人的事情嗎?」
  「你是說,跳下去的……」
  「沒錯沒錯,聽說是被情所困呢!」
  「可我怎麼沒看見有什麼男生進出過她的家門呢?」
  「聽說她的對象是一個女孩。」
  「哈?女孩?」
  「是啊……聽說連對方的對象都算不上,只是個小三呢。」

  那一晚的談話再一次浮現腦海,我豁然開朗,同時心底總有種隱隱的遺憾,或許是我在之後的夜裡少了人作伴,又或者是因為……我沒有了讓我探出頭向窗外看的理由了。

  這一件突發事故就如同被隨手丟進池塘裡的小石子,濺起一些水花後就此沉寂於塘底。

  除了我不再從窗外探頭以外,什麼都沒有改變。

  沒多久隔壁就住進新的人了,我偶爾還是會聽見來自隔壁的噪音,但總當作沒聽見,或是乾脆戴上耳機聽歌,總而言之,我和那位新來的鄰居並沒有多少交集,或許是因為她並不喜歡在陽台吹風,也不太喜歡和鄰居交流。

  至少,在我的眼裡她是這樣的。

  新來的鄰居也是一位女士,但是她鮮活、成熟,有種年長的韻味,像是露水中的玫瑰一般燦爛。我曾經出於某種心態,在一次相遇時與她交談,但對方只是頷首,我便也歇了這些多餘的心思。

  她在我心底和那些鄰居還有「她」的不同大抵是──偶爾在走廊上碰見她時,她會用某種非常複雜的眼神望向我。我並不討厭,但被看久了的確也生出幾分煩悶。

  所以我也盡量不和她碰面。

  大抵是因為墨菲定律?事情總是與願相違,我不去就山,山反而來就我了。

  那是一個平凡的午後,我一如既往的在書桌前為了課業和枯竭的靈感痛哭流涕,每每生出想要逃離的想法,那些從家鄉帶來的期望就會將我幾欲脫離軀殼的靈魂壓回骨瘦嶙峋的現實。於是我繼續在小小的桌面上,為著看不見一絲痕跡的未來拼盡全力。

  就在我獨自掙扎反覆時,規律的三聲敲門聲打破了這個痛苦循環,說實話,如果不是開門看見那位鄰居,我是有幾分感謝的。

  她沉默著,這時我覺得她和上一位「她」有點像,都充斥著一種暮蟬之哀,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我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邀請他進來坐坐。在我幾乎不往窗外探頭後,我便在那裡置了組桌椅,此刻用倒是即時。

  「我……是之前住在這裡的人的……」她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愛人。」

  我稍微有些意外,畢竟這和我聽聞的很不一樣,不如說相反過來了。但我並沒有著急打斷她,只是起身倒水遞到她面前,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她……她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和你一樣自己一個人跑出來住了。」她沒有拒絕我的好意,拿起杯子抿上一口後接著說道。

  「你看到我就知道,她是一位同性戀。」

  「她的父母很古板,不能接受。」

  「所以她跑了出來。」

  我耐心的聽著這位鄰居講著上一位鄰居的故事,時間的錯位感一時間讓我感到虛幻。

  彷彿能夠看到那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只是因為花瓣顏色異於常人就被園丁無情的否定,她被從植株上修剪下來,彷彿化作春泥護花都是對原本植株的褻瀆一般,被丟出溫室,獨自在泥濘中掙扎。

  但是離開了屏障、離開了母株的她早已失去了獲取養分的能力,於是她在我的面前枯萎,而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多看她幾眼。

  她轉頭從窗外看向隔壁的陽台,彷彿在盯著那一道早已消散於人世的身影:「我的家庭沒有比她好多少,當時我們已經在一起兩三年了,但一直沒有公開。」

  她轉頭回來看著我繼續說著,此刻的她和我印象中的「她」越發相像:「你知道的,這個社會對不同的包容度總是那樣,我們只是兩個人,沒有辦法改變什麼。」

  「我爸媽擅自替我安排的婚姻,他們連彩禮和聘禮都商議好了。」

  「明明我才是結婚的人,但是我卻最後才知道這件事情。」

  我保持著緘默,此刻我如同雕塑般冷漠的心短暫的被她話語中炙熱的不甘、無奈與憤恨融化,從搬來這裡之後就不曾體會過的情緒洶湧的從她的眼眸中流進我的心田中。

  「我為了解決這件事情花了很多時間和心力,忽略了她。」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沙啞生澀,一字一句的吐露都彷彿是逼迫生鏽的齒輪運轉般艱難。

  「她因為家裡,和一些仇同言論,心理狀態已經有點不好了。」她再次喝了口水,我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大概是關於我的了,更加專注的聆聽著這一段不為我所知曉的物語。

  「她在不久之前,留下了整本厚厚的日記。」

  「然後離開了。」

  大概是再也忍受不住了吧,她終於垂頭哭噎,鹹濕的淚水順著她不再煥發活力的臉頰流下,我想那大概是一位無力挽回的懺悔者唯一表露痛苦的方式了。

  即使如此,她也沒有發聲,只是無聲的流淚,但有時眼淚總是更能渲染情緒,這是一種無害的宣洩,所以人們總是在面對無法作為的事情時以這種方式來逃避問題。

  「日記裡面,有提到我吧。」我緩了一下,從情緒的漩渦中抽離出來,冷靜的說出她為什麼知道我這號人物的原因。

  她笑了,和我曾經在陽台上看到的那樣淒涼:「是,她在日記裡面寫了你。寫你總是默默陪著她看著夜景發呆,寫你偶爾的搭話,寫你和其他鄰居一樣的冷漠卻總是讓她感覺到一絲安慰。」

  我理解她想要說的,「她」在日記裡連我這種無足輕重的人物都或多或少的提了一筆,唯獨沒有寫到她。

  有些感慨,原來我們心中所想相同,也更加遺憾,如果能夠有更多的交流,或許我們能夠成為不錯的朋友,或許我也能被邀請到陽台,在她身旁一起看著夜色。

  「到頭來,我做的事情只有感動我自己。從來沒有一件是真正對她好的。」

  她再次抬眸注視著隔壁的陽臺,我習慣性的開著窗戶,此時冰冷的夜風從窗外灌進室內,狠狠的拍在我們的臉上,我和她都沒有去關窗。

  我此刻才真正有了那麼一絲後悔,如果當初我能夠多和她聊聊,或是在剛遷居於此的時候多回應一點她釋出的善意,或許結局都不會變得如此無法挽回。除了家人的期許,我感覺心底又落了一顆沉甸甸的巨石──那是她生命的重量、那是整個社會當中的我們對於「不一樣」的偏見與歧視、那是一個失敗的家庭對其子女應有的責任。

  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她好像此刻才發覺時間不早,急忙拭淚起身,準備離開。我送著她回到她的那間套房,在門扉的開闔縫隙中,我彷彿再次看見那道陽台上孤寂的背影。

  之後的日子回到了「正軌」,我依舊冷淡的應對鄰居間的關係、依舊不時去偷聽走廊上的八卦……也依舊會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候從窗外探出頭望向隔壁的陽台。

  但是那裏永遠少了一朵枯萎的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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