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眉錦蛇》

作者:林欣妤  

  剛入夜的房裡只亮著桌燈,我絲毫沒有意識到周遭變得昏暗,依舊在微微的光線下寫信。一筆一筆,都下的全神貫注,深怕手指一個趔趄,讓信上出現它容不下的不完美。

  夏日的黏滑空氣沾在皮膚上,我皺了皺眉,卻也無心驅散。
  忽然,那些潮濕似乎被劃破、震落,我困惑的抬起頭,才聽見屋裡響徹了母親的尖叫。父親噠噠的腳步聲很快跟上,我猶豫了幾秒,才決定暫時給這封信一個逗號。

我有些不情願的拖著腳步,母親總是大驚小怪,但要是不去看看,待會又要被叨叨碎念──埋怨的念頭走馬燈似的不斷滑過腦海,卻在進到廚房的剎那戞然而止。

  提著掃帚氣喘吁吁的父親、倚著牆雙眼泛淚的母親,我往他們倆目光的交會處看去,潔白的地磚上多了一塊鮮明而充滿野性的圖騰。我低頭觀察,一雙乾淨的眼從那些美麗的幾何圖塊中探出來,和我對上了視線,似乎是知道我在牠眼中看出些絕望,那些圖塊掙扎著朝我挪了挪。在我反應過來牠為何這麼做前,父親便衝上來又添一陣毒打。

  於是圖騰真的成為了圖騰。

  「爸!你在做什麼?」我的聲音有些嘶啞。

  「做什麼?我在救妳!」沒有聽到預期中的讚美,父親訝異地瞪大了眼,用怒吼一樣的聲音回應質問。

  「你怎麼知道牠會有毒?而且牠剛剛明明就已經奄奄一息……」

  「牠是蛇,會咬人!不先打死,妳要等被牠毒死才來後悔是不是?」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哀求父母由我來埋葬牠。
家人都入睡了,我仔細確認過他們門中已經傳來鼾聲,才輕手輕腳的溜到後院。如何從後院出逃我是熟悉的,但今天不像往日能迅速的翻牆離開。

  繞到一棵隱蔽的樹後,牠果然仍靜靜的盤在紙箱裡,如我將牠藏好時,一模一樣的姿勢,月光下,乾涸的血痕和無神的瞳孔都反射著鋒利的冷光。明明已經見到此景,我卻仍執拗的認為牠還有一線生機。今夜的一切都太不尋常了,從我和牠對上視線那刻,一股莫名的衝動就驅使著我給牠更多幫助,我卻沒有任何懷疑或反抗的念頭,一如那是屬於我自己的渴求。

  「帶你去安全的地方。」我喃喃道。

  抱起紙箱,我還是帶著牠翻過了牆。目的地是東邊的後山,那裏沒有民宅,想必比較沒有危險吧!

  我走過夜色下無人的街道,一切景色對我來說都是熟悉的,只是少了一個身影──一個總是伴隨在我身旁的女孩身影。我們過去總是在這樣晴朗的夜晚相約見面,在街道上壓低聲音嘻笑;在無人的空地肆意打鬧。在夜幕的掩護下,我們親吻,我們擁抱,相互訴說不能讓別人聽見的愛意……

  指尖摩擦紙箱,傳來了一些暖意。我情不自禁的回想起兩隻纖纖玉手十指相扣的時刻,就算鬆開,她也會拂過我的長髮、捏我的臉玩,又或者撩起我的衣擺,細心為我被父親責罰的傷痕上藥。

  眼前出現電線桿的巨大黑影,我連忙閃開,搖搖頭譴責陷入回憶的自己,耳邊只剩下不住的蟬聲與蛙鳴。

  我低頭確認紙箱裡的牠是否還安好,掀開箱蓋,褐色的菱形紋路上,翻出的嫩白肉塊和凝固的暗紅色血液顯得特別怵目驚心。但我的心中絲毫沒有因此引起任何波瀾,此情此景,我在自己身上見過無數次。

  父母恐懼我喜歡女孩,其程度如恐懼家中進了毒蛇――至少遇到兩者時,他們的反應是相同的。

  嘆了口氣,我繼續為牠尋找落腳點。萬一牠醒了,在這裡有食物、萬一牠醒了,這裡比較不容易日曬雨淋……左挑右選,當我幾乎要繞到山間沒有路燈的樹林時,終於找到一處看起來很不錯的角落,蛙鳴聲不絕於耳。

  正欲將紙箱放下,腦中卻閃現一幕相似的回憶。

  那天,我一如往常的和女孩偷溜出來散步,同樣微涼的後山,同樣的青蛙歌聲。

  突然,她驚叫一聲溜到我背後。我定睛看了看,角落有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鮮血淋漓,連骨骼都碎裂在地上,當時的我辨認不出那是甚麼動物,只能從遠方傳來的狗吠聲判斷應該是遭到野狗攻擊。碎片上,和牠同樣的褐色斑點、白色線條……恐懼漫上心頭,我捏緊紙箱想冷靜下來,但越告訴自己沒事,腦中那些屍體碎片就變得更加鮮明,鮮紅得更鮮紅,慘白得更慘白,遠處更若有若無的傳來幾聲犬隻的吠叫。

  最後,平坦的土地上多了一個我徒手挖掘的洞,我輕輕的捧起牠,放入洞裡。土一點、一點的被覆蓋上去,直到再也看不見這美麗的圖騰。

  回到家,父母仍鼾聲如雷,我也鬆了口氣。但儘管是深夜,我也全然沒了睡意,躺在床上按亮手機。

  我下意識的點開通訊軟體,回過神來,頁面已經跳到與女孩的聊天室裡,望著已經變成「前女友」的暱稱欄,我嗤笑了幾聲。難不成自己還想回答她那屍體究竟屬於甚麼動物?

  「分手吧,我聽說你以前喜歡過男生了。」

  「你家那麼反對,既然你能喜歡男的,你總有一天會去找個男孩子嫁了的,我不想受傷。」

  對話紀錄停留在一個月前,尷尬的刺眼,我連忙關掉頁面,點開另一個聊天室。

  暱稱欄前頭正正經經的寫著一個男孩的本名,後面卻像隱藏不住心情似的,添了一連串心型表情符號。

  「你知道嗎!」

  「我家今天出現了一條……」我輸入到一半,突然想起我不知道那精緻好看的蛇叫甚麼名字。

  「黑眉錦蛇是一種大型蛇類,身體主要呈橄欖黃。前段常有規則黑色菱形斑,眼睛後方有一明顯的黑色縱帶,故有黑眉錦蛇之稱。無毒性,主要棲息環境包括山區與平地,被列為保育類野生動物。」

  看著網站上的簡介,我皺起了眉,頗廣泛的棲息環境與後面被列為保育類的稀少處境,實在顯得矛盾。但還來不及細想,男孩的對話通知便跳了出來。

  「怎麼了?這麼晚還沒睡嗎?」

見到這則關心,我頓時眉開眼笑,在此時不那麼重要的自然生態問題,一下子被拋諸腦後了。

  我拿著母親的化妝品,按著網路上的教學為自己上妝。其實我對化妝興趣缺缺,但母親一聽我要見面的對象是個男孩,拚了老命也要我變得花枝招展。

  「化妝是女孩子最基本的禮貌!」她一邊說著,一邊又拎出一大箱閃閃發光的首飾。

  我拿起眼線筆,在眼尾勾出黑色線條,為了檢視自己畫的是否正確,我仔細的觀察鏡中自己的模樣。但越是認真凝視,鏡中有著墨黑眼線的雙眼就越與昨日見到的黑眉錦蛇的眸子相似。發現這個念頭的我打了個寒顫,趕忙將視線從鏡中移開。

  坐上男孩的車,我全身都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他見我臉頰通紅,有些擔心的關切。

  「我沒事!今天第一次化妝,腮紅上太多了!」我急急忙忙的回答,話一出口卻開始懊悔是不是說的太急,給人留下了壞印象。
他咯咯的笑起來,調侃我化妝僵硬,像塊面具似的。我表面氣急敗壞,內心卻因為他的笑容又一次小鹿亂撞。

  聊了許多無關緊要卻緊貼日常的話題,車上的廣播開始播出了情歌,小小空間裡,曖昧的氣氛逐漸上升,我的心臟怦怦亂跳,手指緊緊按住包裡寫滿心意的信。

  隨著車在目的地的停車場停穩,我深吸一口氣,將用粉紅色信封包裹的信遞了出去。

  空氣凝結了一瞬。

  「這難道是情書?」他扯開一個有點尷尬的笑容,用打哈哈的語氣回應。

  「是的!」

  「其實我都知道,妳不用勉強妳自己。」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我聽得一頭霧水。

  「妳是同性戀吧,我聽說過以前妳和一個漂亮的女生交往,但家裡很傳統,現在只能來找一個人應付家裡。」

  「不,我是真心喜歡……」

  「很抱歉沒能幫上妳的忙,妳的條件很好,但我想追求的是真正的愛情,辛苦妳還特地為了我化妝,以前妳的率性風格也很好,妳維持原樣就好了,不要在乎社會的眼光。」

  他說了諸多鼓勵我追求自我的話,我試圖辯解,他卻全然當成我仍投入在一個角色中,繼續他主題為保有真我的長篇大論。

  或許是氣氛太過尷尬,他生硬的轉移話題。

  「妳的妝這邊是不是沒上好,掉了一塊。」

  我呼吸一滯,手指撫上那塊因掉妝形成的淡褐色菱形紋。

  男孩的臉變得模糊不清,好幾張臉在我眼前不斷交疊,他望著我的擔憂、前女友知道我喜歡上他時的鄙視、父親處罰我時的痛心、母親知道我要和男孩出門的狂喜、父親毒打我時的厭惡、母親看見我的恐懼、野狗攻擊前的猙獰……身上充滿了撕裂一般的疼,我的手腳消失,鱗片在地上滑動。充滿傷疤的身軀磨過屋舍的磁磚,也磨過後山的泥土,這下我無法辨認傷口是從何處來的了。

  我在原地徬徨著,似乎有好多地方能去,但事實上哪兒都不能去。一雙手捧起我,放進挖好的洞裡,我還活著,卻不想掙扎,土一點一點的增多,覆蓋過我的每一寸身軀。

  直至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世界上曾經存在過一隻只有我認為迷人的黑眉錦蛇,就算有人再次看見,我也將是一副純粹帶來恐懼的蛇類骨骼。

  結束今年第七場相親,走出餐廳,我拒絕了對方送我回家的要求,叫了輛計程車離開。車上,我抬起疲憊的手,準備第七次刪除相親對象的聯絡方式。

  瞟了眼對方的照片,我忽然想起東邊後山誘人的蛙鳴,但我終究沒有停下指尖的動作,刪除、封鎖,而後把手機扔進包裡。視線對上車上的鏡,我看見一雙屬於死去蛇類的無神眼睛。

圖片資料引用與參考文獻
【參考文獻】
黑眉錦蛇──臺灣國家公園;台灣黑眉錦蛇──臺灣蛇類快速辨別圖鑑

【圖片來源】
由FB社團〈野生蛇相〉社友Mick Huang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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