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佐
她悄悄靠近了。
Claudia將雙唇貼附在我耳畔,低聲說話︰別擔心,我姐姐也是,Aquella。
如此靠近,我可以嗅到她髮間甜膩的杏桃香水,和身上溫暖的氣息。這是我們第五次見面,她的氣味、口音、表情,仍如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模糊而明亮。
我試著理解剛剛那句話,並請她再說一次。沒聽錯,三個音節,ㄚ──ㄍㄟ──ㄚ,A──que──lla,陰性的that thing,女性的「那個」。
比起驚訝她說了什麼,我更訝異於自己還保持著初學時的習慣,聽到不太確定意思的西班牙文,先在腦中用注音符號確認聲音,拼上對應的西文字母,再從字母排列中攫取意義,有時透過英文,有時並不。現在我的西文程度,明明早已可以順暢地收聽馬德里電台廣播,所以每當這奇怪的語意理解流程又回來時,我便明白,這一刻我勢必相當緊張。
我轉頭看她,期待那亮粉口紅的雙唇吐出更多線索,但她正抿著嘴,好似在微笑,也似等著我回應。此刻,咖啡廳播放的輕音樂彷彿完全靜下,聽不見了。
一切都等待我回答,我是或不是,「那個」。
是或不是,最難回答。
交換學生面試那天,進場前一小時,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反覆練習。Soy un estudiante diligente,我是一個勤奮的學生。不,不對,我不是un,是una,學生estudiante是陰陽性同形,但不能因此忘了,我是女生,量詞要多加一個a,我是陰性的una。Soy una estudiante diligente,我是一個勤奮的女學生。即使我從來都不覺得,也不願意自己是女生。
有些老師知道這狀況,同意我在課堂上用陽性自稱。但此刻是交換學生面試,面試官要聽的,是最正確標準的西班牙文。我忘了哪位老師堅持︰除非去變性,不然一律使用符合生理性別的詞。
陰陽兩性擇一。
走出洗手間,多次練習後,我終於能用正常的表情,說出自己是女學生。這時耳邊遠遠近近響起,叩叩叩,轉頭發現女同學們都踩高蹺般換上高跟鞋,焦躁踱步,巍顫敲打著此刻緊繃的神經。
叩,叩,一聲聲沉悶響起, 男同學們換上了搭配西裝的厚皮鞋,脖子上拴著領帶。我看著自己的運動鞋和休閒襯衫,瞬間想躲回洗手間。
明知有重要場合,上一次回到家鄉屏東,我還是忘了把西裝外套帶上台北。
失去了西裝外套的厚實保護,我為了服儀正式,仍必須將襯衫的每顆扣子扣好,這象徵著另一件事──我必須穿胸罩,避免激凸。忍著胸罩的壓迫、搔癢、不適,我在預備區努力試著專心,機器般一再練習西文自我介紹︰我是一個勤奮的女學生……
那所大學只有一個西語組的交換生名額。除了第一名以外,我都不是安全的。預備區的同學起身,純黑套裝窄裙顯得幹練,她擺出自信而不失禮貌的笑臉,像牆上的招生海報一樣標準。這就是面試官想看的?我自問。我也想如此自然而然地正常,為何不能和其他同學一樣?望著緊閉的面試之門,周遭吵雜的一切都聽不見了。比起緊張,更是徬徨。
彷彿早在開始之前,我就被淘汰,被排除在外了。
我問Claudia,她的「那個」是指「哪個」?
她按開手機,螢幕亮出一張俊美笑臉,深邃圓眼和她相似,但眉宇間蘊藏著夏至豔陽一般的光與熱,耀眼而不刺目。「這是我姐姐,Soledad。她和你一樣,是那個(Aquella,她再說了一次)。嗯。Mujer homosexual。」
同性戀女人。
不知道在她的國家,有沒有更委婉的說法?但我知道,她可能只是為了讓我理解才這樣講,就像我不會在與她交談時選用「同志」一詞。有時,為了向不同語言、文化的人說明,我們甚至會發明自己都難以理解的詞彙和用法。
但說我是同性戀有點怪,我之前比較接近雙性戀或泛性戀,現在已經根本放棄認同轉而當起「反認同」的酷兒了。唉,這些用中文都不一定能解釋,我於是乖乖跳入那詞彙的柵欄,作一個溫順的女同性戀,而不提我的非順性別,非二元性別。更不提我是如何從中學時心裡是跨男,亟欲被「認可」為男性,到剛上大學時是非順性別,害怕被當成原生性別(女性)。至今,成了非二元,最理想上希望能被中性地對待。這些不只是詞彙差異而已,也伴隨著對自己身體、社會性別的認知改變。
我分神想著,這轉變歷程,沒有好壞,也不是「進步」。只是一個人在不同的生命階段,試著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樣子。性別議題讓我從生命中學到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害怕改變。
但這一刻,我卻選擇先壓下這些繁複思索。有時,想說還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回神,聽她說及Soledad在聖地牙哥經營的,專屬女同性戀者的地下酒吧。我很驚訝,為何非法?她笑說︰我們沒西班牙那麼進步,在智利,依法不能歧視,也不能結婚,而某些警察常找麻煩,不能算歧視吧?
「嗯,你不是要來智利當交換學生?要不要來打工?」
打工一事,讓我想起遠在屏東的母親。那時我正收拾回台北的行李,母親在旁喃喃數著,我若通過考試,這趟交換要花掉多少錢。含著愧疚,我囁嚅說,我會想辦法打工。卻沒告訴她,我其實害怕工作面試,如同害怕交換生面試。我忘了把西裝外套放進行李箱。
這下總有去處,即使那間同志酒吧本身違法。「Soledad很強悍,她會保護你。」Claudia搧著厚厚睫毛,一把抱住我,那力道之大,似要把滿滿信心壓入我體內。
她驕傲地展示著許多Soledad參加女性主義運動的照片,包括之前從智利橫掃回西班牙,再擴及全歐洲的El violador eres tú(強暴犯就是你)的舞蹈。她們在街頭集結,Soledad裸著胸部,只在乳頭用兩條黑膠帶貼了叉叉,我想起面試時的不適,想起我連激凸都害怕。
影片中,Soledad配著舞蹈高歌著口號︰「El patriarcado es un juez, que nos juzga por nacer. (父權是個法官,評判了我們的出生)」
此時,我產生了新的恐懼。如果到時我讓Soledad知道,我不同意自己是女性,且對身體感到羞澀,她會不會覺得我服從於父權給女性身體的恥辱記號,覺得我思想不夠進步?她會願意和我並肩抗議嗎? 我沒問出口,乖乖瑟縮在「我們」一詞的柵欄裡。
面試那天,考官穩穩坐著,俯視我評判我,彷彿法官。
我要證明自己值得,如同證明自己無辜。為什麼想去這所大學?我旁徵博引各項資料與經歷。豐富的手勢是為了抑制自己伸手去安撫,背後胸罩肩帶勒出的疼癢。
滔滔談論著追尋夢想。沒說出︰我想離開,現在。
「你去了一定很受歡迎,你是亞洲人,會說西語,又很可愛。」
可愛,Claudia用bonita,是只能用來形容女人、小孩、物品的形容詞,轉成陽性也不能用於男人,會被視為輕蔑。但此刻是讚美,因為我是Aquella,陰性,女性的那個。
她和我第一次當面語言交換時,頻頻道歉,因為見面前在訊息中對我用o(陽性)而非a(陰性)。照片太像男孩了,她說。我告訴她我不介意,日後跟我往來可以用@,是o又是a,在補充講義上看過這用法。而且,我覺得自己同時是男性也是女性。
或者兩種都不是。
偏好用陽性,不是因為覺得自己是男生,只是因為陽性是預設的,和中文一樣。只有男性,或有男有女的人群叫ellos,他們,全部女性的才叫ellas,她們。只要加入一位男性,就得全員配合變陽性。「西文是很父權的語言,沒辦法。」第一堂課,老師無奈地回答我。
Claudia皺著眉,沒聽進我的解釋。她說看過@,但似乎不是正式場合的用法。
「這樣用怪怪的。你不是要考試嗎?
嗯,算了,我說的也不是標準西文啊。」
鬆開雙眉,她突然脫出笑臉。我頓了幾秒才會意,她的意思是,她說的不是正統西班牙腔的西文,是智利腔的。我感覺她那拉美式的爽朗笑聲中,藏著一絲不愉快。我趕緊接話︰
我說的,也是台灣的中文啊。
不知道怎麼用西文精確表達,「華語」跟「中文」兩詞的不同。那時我們第一次見面,Claudia笑著說︰就來用怪怪的西文,交換怪怪的中文吧。在詞彙的柵欄裡,我們試著尋找誰是核心。
「酒吧裡要用綽號,我幫你想好了。就叫,嗯,Príncipe chino,怎麼樣?」
Príncipe chino,中國王子。或者,中華王子。每當我們談到關於漢文化或華人的事物,Claudia一律用chino來指稱。我說我寧可被叫Príncipe taiwanés,台灣王子。反正智利跟台灣都沒有王子,王子是西班牙的事,皇子是古中國的事。
陽性的國家形容詞,與該國語言的名詞同形。Claudia順勢問,有沒有一種語言是taiwanés?
Taiwanés,台灣語言,台語?我略遲疑地點頭。她說想聽,我只能模仿電視上的聲調,努力吐出「呷飽未」。這不是我第一次模仿「想像中的正常台語」,初到大學時,同學問我︰你不是屏東人嗎?不會說台語有點怪怪的吧?
我的父母都不會說台語,他們不是閩南漢人。雖然,我國小時「母語教育」被分發在台語班。
此刻對上Claudia疑惑的明亮大眼,我放棄模仿,坦承︰
我不會說台語,那不是我的母語。
我原以為她會用過去同學那種「你不是屏東人嗎?」的語氣問︰「你不是台灣人嗎?」
她卻輕嘆一口氣,緩緩說︰「我好像有馬普切人的血統,但我一點也不懂馬普切語。」
馬普切,ㄇㄚ──ㄅㄨ──ㄑㄧㄝ˙,Mapuche。我文化課的記憶裡有相似的聲音,是指智利中南部的原住民。
「我也搞不清楚,也可能我不那麼馬普切。」馬普切(Mapuche),一詞涵蓋了許多族群,像chino像華人一詞,像taiwanés像台灣人一詞,那樣複雜。
我安靜聽著。在詞彙的柵欄裡一次次解釋,怪怪的那些,那個,仍感到疏離。
「我通常只說我是聖地牙哥人。」她父母在她年幼時移居聖地牙哥,對她來說,首都以外的故鄉總是陌生且模糊。
我告訴她我來自屏東,最南邊那個,長長一條(多像智利!)。努力把Google地圖中的臺灣拉大,Claudia緊挨在我肩旁看,她很感興趣,她未接觸過。
台北以外的台灣。
讀大學後,我不是第一次擔起「介紹屏東」的責任。但我生於屏東市,度過乖巧的市區童年,之後補習班、學校、家裡三點一線,就考進了首都台北。
我真的認識屏東嗎?我只能指認它「不是」什麼。
是或不是。核心以外的族群,想要確立自我,得從否認開始。
我有些寫小說的朋友,他們筆下的屏東,要不就是古早味的封閉農村,要不就是馳騁馬奎斯式魔幻寫實的熱帶荒原。但我曾每天生活的,屏東市區馬路旁,除了點綴幾棵木瓜樹或芒果樹,也不過就樓比台北矮了些,真不見什麼農村或荒原。問了才知道,他們都沒去過屏東,只是下筆時需要一個台灣偏鄉。城市以外的「那個」地方。
聽完我抱怨。Claudia大笑起來︰
就是沒去過才會用想像的啊。
咖啡廳將要打烊,我們談興未減。暮春的台北街頭,夜風微寒, Claudia陪我走向校車站牌,想著明年將前往她的國家。在聖地牙哥住下,在Soledad的同志酒吧打工。
昏黃路燈下走著,想著未來,比眼前暗夜巷道更加模糊。
我將用現在的生活,交換到怎樣的新生活?
那個不同於此地的遠方,會更適合我嗎?
我總在離開。
離開熟悉的語言,離開原生的性別,離開身體與精神的「家鄉」。
我會去哪?
她注意到我思緒游離,Claudia試著說些話,好把我拉回身旁。
「我可能不會回去,我想到中國找工作看看。」她接著玩笑似提起,當她的中國網友說她中文怪怪的時,她都說這是智利腔混台灣腔。我笑著回答,說不定日後,我得用台灣腔混智利腔的西文去別國找工作。
或許,不管到了哪裡,總會找到自己有點「怪怪的」。
「但如果妳回聖地牙哥了,我又在Soledad那打工,妳會來看我嗎?」
Claudia燦爛地笑,捏出一顆大大的手指愛心︰「我大概不是那個,但很想試試看喔。」
到了站牌。
我停下,揮手說再見。Claudia上前緊緊擁抱了我,之後不同於前幾次道別,她快速地親吻了我的臉。她笑著說︰覺得自己好像也有點那個了,說不定,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那個。
她離開後,我伸手抹去唇印,臉頰仍微熱。方才的問題,好像融化了一些。迎面的夜風中,我對自己喃喃︰
總要去那親眼看一看,才有可能明白。